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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再没出现,从此销声匿迹。云文素也像忘了这件事,未曾再言。
“那麽也就是说,只要能找到这个宋连,就算成功一大半了?”月析柝兴奋道。
离冷瞥来一眼算是应答,长柳高兴得连声应和:“是啊是啊!只要想办法找到宋三少爷!”
“长柳,你能找到宋连吗?”见长柳摇头,月析柝气泄了大半,“要找一个刻意隐姓埋名的人那该有多困难……况且他还曾是个朝廷钦犯,搞不好连脸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这要怎麽找啊……”
离冷不语,将手上一捧资料放上书案,起身走向窗边。
长柳沮丧地垂下头,难过道:“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要是我能找到宋三少爷就好了……”
月析柝直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长柳你误会了……你只是一只无害的鬼嘛,又不是什麽通天彻地的大妖怪,没有什麽本领才是正常,你要是很厉害的话我倒要怀疑你的真正目的了……所以,你不用自责。如果硬要说没用,我和你是一样的,师兄也是哦,我们三个都差不多。”
说罢,月析柝不由想起妖颜,若是妖颜的话,大概能很快找到宋连?毕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妖,只是不知道太师叔肯不肯答应。
长柳犹疑地抬头,困惑的眼神看上去就像个没多大点岁数的孩子:“真的吗……没什麽本领才是正常的?……我会努力找宋三少爷的……为了恩公,一定要找到!”
明明是个弱冠模样的青年,此时却像个孩童般信誓旦旦地摇头晃脑,月析柝看得一阵惊悚,连忙点头附和,心里直想他死的时候莫非是个孩子,做鬼又长了身体不成?
於是,这二人一鬼又踏上寻找宋三少爷的征程。
岂料,这一找便是足足一月有余。
二人一鬼先在皇城附近搜找,又跑了临近几个城镇,顺著蔓蕖江往西,渡了浮戏之川,足快接近玉相镇。月析柝使尽浑身解数,沿途问了所有能说得上话的妖鬼精怪,却也没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直到长柳那一天神色恍惚地回来,他身後跟了个白衣女子,一头如瀑青丝披垂而下,长及脚踝,雪白脸容也掩了大半,只能隐约瞧见下颌尖尖的轮廓,但只这点,也是美得让人惊叹了。
“……长柳?”月析柝瞪著那白衣女子诧道。
“他丢了些记忆,适才回想起来,难免有些呆傻,”那女子轻声一笑,柔柔嗓音很是好听,月析柝这才注意到,她的腿脚隐没在一团氤氲白雾里,不似人的模样,“宋连为我挚友,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不过先要确认你们确实没有恶意。”
话音方落,就见那极长的发翩然而起,月析柝只觉脸面拂过阵阵熏风,那女子已立在近前,一张素白的美丽容颜,细眉长睫,连那瞳仁都是妖异的盈白。
她又轻笑一声,道:“跟我来吧。”
这是村落尽头一座靠近溪流的雅致小筑,连著背後一色青翠,层峦叠嶂,像是被山群阻隔了冷冬的脚步,流水潺潺,分外宜人。
院中石桌上坐了一个青袍之人,粗麻布衣的打扮,却有股浑然天成的书卷气息,他手执一卷书,正凝神阅读。
“宋连。”白衣女子出声。
他闻声转头,一见门前的离冷月析柝,面上略显疑惑之色,但仍是极有礼貌地起身一揖:“在下宋连。见过二位少侠,不知?”
“他们想知道为何你发下重誓,却不守诺去杀了云大人。”
宋连已是中年,经由岁月磨砺,如今沈稳内敛,此番闻言仍是面色一沈,眼带犹疑地望向离冷月析柝二人,冷道:“你们想知道这作甚?”
长柳见他面露不悦,慌慌张张冲上来手舞足蹈地解释,支支吾吾比划半天,见宋连毫无反应,他愣了一下,泄气地垂下脑袋。
宋连看不到他。
常人不可见鬼魂之躯。
眼见长柳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月析柝顿觉心中莫名怅然,他上前解释。那白衣女子倒也热心,从旁协助,将云文素的情况说了个一五一十。
“你们认为是我诅咒他不得好死?现在要我高抬贵手让他早日入土为安?你们也觉得我宋家一百七十七口都应该伏法认罪午门问斩?!”宋连倏然起身,将手中书卷朝桌上一掷,厉声喝道。
月析柝没想到这宋连忽然发作,张著嘴惊诧地望著他。
长柳一呆:“宋三少爷……”
白衣女子急道,上前按著他肩:“宋连!”
“我凭什麽帮他!?”宋连冷笑。
离冷面无表情,声调冷然地道:“凭他当年为宋家上表疑义。”
月析柝道:“啊!是啊!云文素当年确实为你们宋家求情了,但杀不杀是皇帝的事,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怪到他头上,他也是秉公办案,身不由己的啊!”
“宋连,我明白,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於怀。但既然过去那麽多年了,逝者已矣,云文素也不在了,你便不要再执拗。我知道你未曾害过云文素,何来下咒之说?莫固执,将这一切说清罢。”白衣女子这席话,明对宋连而言,实则却是对离冷月析柝所说。
月析柝愣了愣,下意识地扭头,离冷没什麽表情,本是紧盯著宋连的视线,似有所觉,转来落到了他脸上,月析柝吓了一跳,面上一热,赶紧调转,甫一回头,便听到宋连说话了。
他低头沈默半晌,终是缓缓抬首,微微灰白的鬓角已遮不去中年沧桑,面上已是经年累月的云淡风轻,但那声音却依然是年少时的忿恨,毫不掩饰的憎入骨血的厌恶。
“尽管发下重誓,我却从未将它实现……皆因那时做的梦。”
宋连恨恨出声,他仿佛又看见梦中那一双恳切的眼瞳,殷殷望著。
第十五章四
他刚被救走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全是狱卒动用私刑所致。
起初他对这班下等人恨得牙痒痒,狠狠发下毒誓做鬼也不放过他们。後来打得多了,他从他们零星交谈中听出端倪,狱卒皆是受人指使,要不是受了宋家迫害的平头老百姓拖人送礼求关系给宋家人个教训,要不就是官场政敌的真正落井下石。他心中依然怨愤,但那之中悄然多了一分心寒:究竟是要多大的怨恨,才能演变成今日此种局面?
宋家一门三子,父亲大哥二哥都热衷於玩弄权术,唯他一心扑在琴棋书画上,整日被父亲指责“不务正业”,却不想到头来,“要成大业”的大哥二哥都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只他这个宋家“无以为继之子”苟且活了下来。
他终日吟诗作画不亦乐乎,引得一千年精怪现形与他交谈切磋。他虽饱读诗书却不是迂腐之人,与这妖也成莫逆之交。正是这名自称白宣的女妖在法场救回了他。
他被白宣带到城外林中休养,在之中木屋住下。白宣每日取药来为他擦伤,他虽是重伤在身,却仍坚持日日起身锻炼,从一开始的被风一吹就病倒到後来的健步如飞,为的就是能尽快手刃仇人。
但他与白宣相识多年,自是明白她的用意:她只用常人之法来为他疗伤,也从未提及他的家人,为的就是延长他休养的时间,想要冲淡他的仇恨。
可这血海深仇,再长的时间也冲刷不去!每每想到么妹娘亲惨死刀下,他就气得浑身震颤,只觉自己那一双眼里也要冒出血来。
他也曾无礼地大声责问白宣,为何当日不把其他人一并救走,宋家灭门,只他一人徒留人世,这实在太过残忍。
白宣缄口不答,只默默给他敷了伤口,就离开了。
他在房里定定想了半日,这世间是有道可循的,人与妖本不在同一伦常,白宣出手将他救走已是破例。若是干预更多,恐会招致天劫。
何况……宋家的确有人该死……
养伤期间,白宣将他从前刻意忽略的事实一一告知:宋家贪赃枉法、目无法纪、伤人性命……迫得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当日惨状无一不啻罪大恶极,比之宋氏一门斩首之罚……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那满门抄斩之罪也著实过重了,奈何皇帝龙颜大怒,什麽话都听不去,执意要将宋氏一族斩尽杀绝。
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身体尚未痊愈就想冲出门去报仇,买凶杀人下毒放火栽赃陷害什麽都好!只要能把云文素碎尸万段!以泄他心头之恨!
白宣将他囚在屋内,不许他踏出半步,勒令他好好想清楚。
胸腔越发郁卒,几乎要破顶而出,他竟是觉得白宣也是当日谋害宋家的背後黑手,对她大发雷霆破口大骂。把白宣气走後,他自己也气得大病一场,瘫在床上半死不活,一连几日滴水未进,恍恍惚惚似在梦境又似清醒。
那梦,便是那时出现的。
他做了个冗长到沈闷的梦。
梦中一片柳树林,四季常盛,没有果实,不会落败,永远柔和绚烂。
柳枝婆娑,影影绰绰中一间茅草屋,斜斜窗沿可望见一个淡雅侧颜,布衣素服,手执一书卷,半垂著眼睫聚精会神地看著手中卷籍。细密雨丝轻巧地击打在拂柳上,静谧柳影中沙沙作响。
他一直坐在窗沿,目不转睛地看著书卷,挺拔的背脊就如一杆柳树,姿态超脱出尘。仅仅一望那温润如玉的模样,宋连便知他淡然儒雅,若是有机会与他交谈,他们定会一见如故,成为彼此至交。这大约是同为读书人的直觉?
窗外雨水缠绵,青石板路面上被淅沥雨丝砸出圈圈涟漪,青翠柳影烟雾迷蒙,却自始至终都笔直挺拔。
他在一个绵绵细雨的日子背著书篓北上赶考,临行前,他在窗边轻轻放了一只茶盏,杯中热气氤氲,宋连甚至觉得他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杯上白雾不再,那茶水逐渐冷却,茶盏孤孤单单地坐在窗沿。
他考取了功名,得了赏识,当了大官。
那日日在窗沿的侧影一成不变地到了皇城,他依然如柳般挺拔地坐在案前,很久很久都是同一个姿态,直到案上油烛燃尽也不曾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有很多时间看书,更多的时候他的手上捧的是大小卷宗,用笔在上改改画画。
他的鬓角慢慢白了,染上了霜林的颜色,垂下的头颅也越来越往下,甚至可以望见眉眼逐渐显现的细纹。
唯独他行端坐正的模样从未变过,窗外风吹雨打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他都守在那一方窗下,就如同那一片永不更改的柳树林。
他一如既往地在窗沿放一只茶盏,每日清晨再将那凉透了的茶杯取走,待到家灯初上之时再端来浅浅一杯清茶。
忽然就有难以抑制的悲伤从心里极浅极浅地蔓延开来,宋连吓了一跳,他竟像是那窗台般忽而记起了每一杯冒著热气的清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茶盏托起,那杯沿碰上薄薄的唇,再往上,他便看到了那一双沈静的眼眸,眼底殷殷笑著,直直望著他,眼中恳切。
宋连猛地转头,那窗边的人也蓦地回首,他面上淡然,嘴角噙著微微笑意,鬓染白霜,正是他梦中也目眦欲裂想要撕裂的那张脸──云文素。
他明明知道的:云公文素,真真君子端方,胸怀天下。
宋连在这梦中仿佛与他成了至交好友,两人以文会友,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闲来无事,在柳树林中对酒两三杯,畅谈家事国事天下事。
这种言谈舒然是和白宣切磋时无论如何的感觉不到的,仅仅是交谈都如同清风拂面,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