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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桀摩挲着剑上的配饰,仰天长舒一口气,走到门子那儿去通报。
自从婚事告吹之后,淮安城里的富家子弟们又一如既往地给侯府的门子送礼打听卢家小姐的出行,因此财源滚滚的门子看见展桀这个马失前蹄的姑爷心情大好,乐乐呵呵,笑得贼眉鼠眼,热情地询问道,“展捕快,公事还是私事呀?”
展桀为难地思忖了半天,“私事吧。”
“咱老爷可说了,您跟我们家小姐的事儿——吹定了!私事儿免谈,不让进。”
展桀尴尬地翻了几下眼皮,斩钉截铁地改口道,“公事在身,烦请通报。”
在外等候许久,门子才带着卢老爷的授意领他进去,一路上出奇的冷清,连个丫环小厮都不见影,直到跨进那天摆宴的后花园,一时风声赫赫,刀光剑影,不知何故,侯爷竟在如此阴湿的天把自己的十八般兵器抬出来亮相,并且旁若无人地在花园中迎着雨雾舞刀弄枪,卢定边正在耍的这套枪法展桀小时侯就领教过,是叶熙明引以为傲的叶家盘龙枪,只不过火候高深多了。
前朝末年,军阀割据,群雄逐鹿,太祖皇帝凭着一身过人的武艺和自创的枪法在乱世中脱颖而出,尔后笼络军民平定四方,建立不世基业,称帝后,烨朝的史家给这套枪法取了个和真龙天子相配的名字,叫作盘龙枪。江山一统,天下承平,于是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之后,祖上传下的盘龙枪纯粹成了皇家子嗣拿出来显摆的花拳绣腿,根本不堪大用。直到武维年,边患层出不穷,蛮民但凡缺衣少食便集结部族大掠中原,皇长子叶承昭奉旨戍边,这套枪法才重新大放异彩,以致后来的十余年里,马背上的一袭月白蟒袍和一杆灿金龙头枪成了三漠几代大汗的恶梦。
展桀安静出神地伫立着观看了一会儿,侯爷居然毫无先兆地挥起长枪冲他刺了过来……
“侯爷,有话好说。”展桀举剑格挡,使了几招破枪式,剑锋始终未曾出鞘。
侯爷见他招招避让并且进退有度,知他有能力招架,干脆放开了手脚往死里教训他,没想到后生可畏,展桀踩住枪杆跃到他背后,借他挺枪回刺之势,半拔长剑,一手紧握剑鞘一手紧握剑柄,看准时机,猛然一合,将枪头稳稳卡在鞘柄之间,没等侯爷运起内力震他,又迅速转身用力弯过枪杆,白蜡杆制的枪身韧劲十足,展桀横起长剑,突然松开剑柄,枪头推着挂剑穗的剑柄一并弹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侯爷肘尖的穴道上,侯爷整条手臂一麻,弯折的枪杆子便像难以驾驭的弹弓一样脱手飞出,和展桀的长剑一前一后玱玱落地。
“哼,七少爷好本事。”卢定边走到一旁去捡兵器,不痛不痒地夸了他一句,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谢侯爷指点武艺。”展桀礼貌一揖,拾起兵器还剑入鞘。
“是本侯该谢七少爷手下留情。”卢定边心里明白,如果刚才展桀将长剑反过方向以剑鞘击打自己的穴道,那么此刻,对方长剑在手而自己赤手空拳,则胜负再明朗不过。展桀小小的动作制造了一个打成平手的表象,不仅给了侯爷面子,也无刻意讨好之嫌,此举令卢定边的气消了大半,毕竟女儿并没有非他不嫁的心思,九泉之下的好朋友也未曾绝后。
“蒋大人派展捕快来此有何贵干?”
“侯爷,在下并非奉了蒋大人之命,而是熙……信王爷说他借用过您一只信鸽,如果回函来了请勿送去驿馆打扰郡王,由我转交即可。”
卢定边斜着眼看他,面露不屑,“王爷对你倒是宽仁,连蒋守正这样的清官也为了救你颠倒黑白。七少爷不但剑法高明,做人的本事也技高一筹啊。”说着将长枪摆回兵器架上。
“侯爷……”展桀低头微弱地想辩驳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中蛊的事展大少已言明,七少爷从始至终对我家霞儿流水无情,本侯早看得真切,何况此事我卢家毁亲在先,七少爷无须再做解释。”侯爷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话说到底,悠悠叹了口气,望着花园里的水雾迷蒙,背对展桀道,“七少爷的身家很清白,本侯相信你并非受人指使。行刺信亲王一事,如果真的只是个意外,故然值得庆幸,不过,希望你以后能多长个心眼儿。”卢定边转过身,委以重任般地拍了拍他的肩,终于一改脸色,微微的笑意里透着发自肺腑的真诚。
展桀虽然一知半解,却隐隐从卢定边的言行里感觉到那个外表风光并且总是张牙舞爪的王爷似乎很需要保护,于是毫不犹豫地郑重点了下头。正在此时,回廊的屋檐上忽然落下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鸽子,蓝灰色的羽毛湿了大半,蹦来跳去的腿上系着一枚小信筒,展桀甚至能从它扇动的羽翼间看到代表信鸽血统的朱红钢印。
侯爷望向那只咕咕叫嚣的信鸽,伸手一指,骄傲地笑道,“不愧是我卢家的将军鸽,这么快就回来了。七少爷来得巧,没白跑一趟。”卢定边上前呵护地抱住鸽子,嘉奖似地抚了几下,取出小信筒里的纸卷交给了展桀。
这么小的纸,藏在哪儿都容易弄丢,捏在手里又怕字迹被掌心的汗化开,展桀思前想后,出了卢家大门没走多远还是打开来看了,只有手指头宽的纸卷展开亦不过寸许——万事均妥,还望速归。
还望速归——即便不知道是谁在催叶熙明回去,仅仅分别的念头足以让展桀的心情万劫不复,魂不守舍地回到衙门,甚至忘了答应过叶熙明餐餐给他置办大鱼大肉的事,先是站在堂前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总捕头老席训话,尔后拖着步子去了府衙的大牢。
展桀推开虚掩的牢门,叶熙明正攥着一双筷子把豆腐青菜和白饭倒在一个碗里乱搅和,一口气喝光了自制的青菜豆腐粥,抬头恰巧遇上展捕快讶异的目光。
“很赶么?这么囫囵吞的。”展桀觉得自己的表情应当是笑着的,可心里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叶熙明见他一手握剑一手握拳,什么加菜也没带,略有些不满地抱怨,“说好餐餐有鱼有肉,才一天就过河拆桥。”
展桀敷衍地淡淡一笑,沉默地跪在他身前,明知道席捕头和蒋大人随时可能来巡视,还是什么也不想理地缓缓拥他入怀,叶熙明初时有些抗拒,但见他表情怪异便顺从地靠过去听凭他越搂越紧。
颈间的发香一丝丝顺着呼吸渗进心底,一幕幕回忆在脑海里闪烁不停,展桀忽然发现,比起喜欢或爱,他对叶熙明坚定不移的感情更像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即使没有儿时的那段机缘巧合,仍旧会因为某年某月的惊鸿一瞥而泥足深陷。
“熙明……”展桀不自觉地闭上眼哽咽,“熙明哥哥啊……”
“怎么了?”叶熙明闷在他肩头,貌似不耐烦,语气却透着柔情,听他声音不对劲,赶紧玩笑道,“忘了给我开小灶也用不着哭啊。”
“京里回信了。”展桀把纸条塞进他手里。
叶熙明望着小的不能再小的信纸,宽慰又得意地浅浅一笑,前半句“万事均妥”,说明叶熙凌告发展桀行刺的书信已经及时被自己的人毁尸灭迹了。
王爷的神色完全没有伤离别的情绪,这让一无所知的展桀看在眼里觉得很难受,怏怏不乐地沉默了一阵,“能不能别走,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我……”缓了口气,箍在对方身上的胳膊更加用力,决然的承诺甚至单纯到显得稚气未脱,“我永远对你好。”
叶熙明醒悟过来,原来是不希望自己回去,心里苦笑自己又何尝愿意呆在那座皇城里尔虞我诈,胸膛感觉着相对跳动的心脏,倚在他怀里怅然若失,伸出手紧紧回抱他,“信王的金戈铁马没有结束。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跟你说过,长大以后我要继承一个英雄的梦想。”
千头万绪无从问起,展桀茫然地思索着,虽然记忆模糊,但这句话立刻使他闻到了很大的血腥气。九年前跟展云风跑商时的沿途风景若隐若现——烽火狼烟,尸横遍野,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难民,走到哪儿都能听见声嘶力竭的哀恸。
莫名的恐惧感顷刻间萦绕心头,展桀下意识地狠狠将他往怀里摁,“不要走。”
年轻的信王爷被一双臂膀勒得呼吸困难,却又恨不得他再抱自己紧些,痴痴地笑了笑,不禁也有想哭的冲动,“小保……不回去,我就不是王爷了,你还能……对我好?”
展桀懵懂地抱怨,“我喜欢的又不是封号。”
“可别人眼里,王爵和姓氏才是我存在的意义。小保,我赖以为生的只有这个封号,失去它,等于失去一切啊。”
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玩笑意味的话把展桀搅得心乱如麻,天下和战争,家族与荣耀,他不懂,更希望自己永远不懂,可他看得出,在他喜欢的人心里,这些东西远比感情甚至生命更重要。
挥之不去的寒意在身体里流窜,展桀难过得睁不开眼,忍不住屈起颤抖的双手揪紧了叶熙明的袍子,深吸一口气,浓密的睫毛早已潮湿一片,滚烫的泪水溢出眼睑,一滴一滴,沉甸甸地掉落。
第三十章
“哎,衣服脱给我行不行?”
没听错,这是王爷的声音,展桀蓦地一滞,悲伤被冲散了许多,联想到翻云覆雨的情形,红着脸扭捏道,“不好吧,蒋大人和席捕头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可我还饿。”伤势初愈,昨晚又几乎运动了一夜,不够吃也是人之常情。
展桀误解了他的意图,顿时耳根子发烫,绞尽脑汁地考虑了一会儿,小声争求意见,“我……用嘴帮你吸好不好?”
王爷困惑地愣了愣,明白过来举起两只手猛掐他的脖子,边掐边使劲摇,“你小子又想哪儿去了!我有那么荒淫无度么?”
“咳咳……”展桀伸长舌头,毫不反抗地扮吊死鬼任他蹂躏,看表情还挺开心的,一张嘴就把对方逗乐了,“王爷龙马精神……金枪不倒……咳咳……”
叶熙明松手放过他,故作姿态道,“这种事爱妃心里有数就得了,不必当面夸本王。”
展桀嬉皮笑脸地反驳,“龙马精神是没错,至于金枪不倒是夸我自个儿的、咳咳……”
“你!”王爷无论在上还是在下都撑不过他,本来自尊心就很受打击,听他揭自己短儿,立马飞扑上去接着掐他摇他。
“别摇啦……眼冒金星啦、咳……你想谋杀亲夫啊……”
叶熙明再度松开手,实在憋不下去地笑了起来,“喟,我想借你的官服溜出去吃点儿东西。”
展桀还以为又是什么正经事,一听到这儿,无所谓地笑道,“大人根本不打算关你,外边没看守,想去就去吧。”
王爷点点头,大摇大摆地起身往外面走,展桀忽然疑惑道,“你既然敢溜出去,为什么还要我替你去侯爷府上取信啊?”
叶熙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回答他,“这个跟我假扮官差去侯府是同一个道理,信王爷不能在卢家出现。”
展桀自然什么也没听懂,只好呆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要是换作裴公子,恐怕稍一琢磨什么都想通了,叶熙明望着他茫然的表情,不由地勾勒出一个捡着宝贝似的笑容,拉住胳膊揽过腰,强迫他倚进自己怀里。
争斗竟逐,谋测人心,皇城里几乎每张脸都是那样精明,从大小官员到皇亲国戚,就连后宫的女人们也巾帼不让须眉,这些人与事无不让王爷觉得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