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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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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为什么?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头水……

我问:“什么牌子?什么香味?”

“草药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说。

“我明天带来。”我说,“我现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么?”

“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她问我。

“问?为什么要问?”我笑说,“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兴,一见我就站起来,一开口就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适才方与四姊说:问是没有用的,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踪了!”她说。

我一怔。消息倒是传得快,我不想向她说实话,也不想骗她,是以维持沉默。

小燕说:“那天黄的女儿订婚,黄回家以后,她就不在家了,黄不以为意,以为她另有应酬。谁知一夜未归,黄急了,到处找,找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没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报了警,还是不见,你知道怎么好?黄坐在家中,守著电话,整个人呆了,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她,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们全不晓得,这下子她一走,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黄是心里明白的。”

我还是不响。

她跟著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著。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声音也很冷静,只是有点疲倦,他说,“如果你见到四姊,请跟她说声,我等她一个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来,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当然你们也不一定见到她,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新闻,万一在路上遇见她,请说一声。”

我问:“或者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会走的,她喜欢这里,她没有家。”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对她不起。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个人。

“我知道。”

“谢谢你,家明,骚扰你了。”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这个男人,真够他烦的,刚要嫁女儿,跑了情妇,我是他,头都大了。

我回到房间,变个办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对小燕忽冷忽热,自己也觉不对,只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我像是忽然见到了一线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尽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气,还是会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课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给四姊,仍然努力温习我的功课。

一星期之后,我去探她,带著笔记,那一日我在她家里温习,她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里做买办。周薪五十镑,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这一天她带了一副耳环,不过是普通的一个金圈,但是圈子上镶著小小的钻石,配著她的黑发,好看极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还是需要这样子的装饰。

这些首饰,是黄送的吧?

说不定。她很能干,说不定是她工作赚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短短两个星期她搬了房子,买了自己的小车,找到工作,完全开始她的新生活,那只猫还是走来走去。

我很平静的把黄的话转说她听了。

她笑,“他总是不相信,不相信我会走。”

我不敢说话。

“当然我爱他,可是爱也有自尊心,”她低声说,“我对他的爱是庸俗的,不高贵的,是我终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为他伤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觉得还是离开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个月,现在还有三个礼拜。”我说,“如果你不习惯目前的生活,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远不会回去,永远不会。”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这种微笑下的果断。

“他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是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我的。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失去什么。我像一个小孩子,看著糖店的橱窗,从来没有机会走进过店里,从来没有,现在不如走离那家店,眼不见为净,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说。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是他的情人,她开过他的名贵车子,住过他的豪华住宅,用过他的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可是没有那么简单。与一个人生活久了,成了一种习惯,戒了香烟,除非马上抽鸦片,否则总有点惶然不妥当。

既然事到今日,我也不方便说什么,我总之在她身边,可以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黄,我不过小阿飞抽的大麻,还是捣了杂草的,算不得一回事。黄才是纯种的麻醉剂,活在他的世界里,那才真是无忧无虑,可惜四姊不会享受她这种生活。现在她走了出来,白吃这种苦,连我都觉得是多此一举,多少年了,何必等到今天才走出来?小燕说:这些年了……现在不迟了嘛?

现在难道不迟了嘛?

我轻轻的说:“你是一只燕子……”

她转头笑道:“燕子也有很多种的,有王谢堂前的燕子,有《快乐王子》里的燕子,有忘了南飞的燕子……”

我笑了,拿出了我的功课,现在我很习惯在她家里做功课。她下了班,我便到她家,她做饭.我做功课,然后我洗碗,她看电视,我温习。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快过。

我每夜十一点钟返回宿舍,洗个澡便睡了,很少见得到其它的人。

后来四姊说:“你看这只猫,大得真快。”她的语气很诧异。我看著那只猫,它果然大得不得了,莫说是口袋放不下,连大布袋也收不下了。我觉得生命真是奇怪的事,怎么一只猫会长大长大呢?

那只胖胖猫常常坐在我的膝头上。

有时候我问四姊,“这种新生活,你难道真的习惯?”

她说:“怎么不习惯?”

“比起从前的生活,那是差得多了。”我说。

“看你怎么比。物质上当然有很大的差别,可是现在不见得会饿死,也是见什么买什么,一件三十磅的毛农与三镑的毛衣,分别没有想象中的大。”

“现在的寂寞是永恒的寂寞,可以安之若素的,毫无牵挂。比以前好?不见得,但是不必一直担著心,等他来,他来了,怕他走,他走了,又怕他不来,现在完全失却希望,反而有种坦然的感觉。反正没有了他,我还是要活的。”她忽然笑了。

难道她日日与我在一起,也感到寂寞吗?

我黯然想,难道她没有看出来,我为她的一片心吗?

难道我们都比不上他吗?

难道她一定要为他伤心到底吗?难道——我看著她。

“其实我也没有正式的做过太太奶奶。他把钱放在保险箱里,每次放一千镑,我只要开了拿来用,可是看到的只是钱,他的人是难得见的。有时候他来了,抽空陪我一两天,我觉得那种满足感,是难以形容的,想想看:整天就是跟在他身后,钱,他出,主意,也是他出,力气,也是他出,我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维持一辈子,谁还做神仙呢,可是我受不了那么大的洪福,所以好日子不多,渐渐人就变俗了,所以喜欢唱唱时代曲,喜欢念念‘花好月圆’这种句子,把以前一切一切学的都忘了。现在自己寻生活,东奔西走的,我也没有空想其它的东西。”

我看著她,“听说你写小说。”

“那怎么能见人。”她笑。

“我能够看看吗?”我问。

她立刻坚决的说:“不能够!”

“买得到吗?我可以去买了看。”我负气的说道。她笑,“真是孩子气,买得到?我的东西根本还没有出版。”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但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没有地位。

没有地位。

我像那只玳瑁猫,偶然可以使她展颜一笑,可是虽然在她家里这么久,是没有地位的。她离开了他,可是她的身体里无处不是他,我是没有地位的,我明白了,即使我走了,另外一个男人来了、那个男人也是没地位的,她只是属于他一个人。

她当我是什么呢?小朋友。她说:“小朋友,他待我很好,很尊重我,很照顾我,很喜欢我。”我是她小朋友。

那一日我回家,小燕在等我,她显然等了很久,很累很累了,我头一个感觉就是认为她傻。我天天跑到四姊家去坐著,至少她不介意,至少四姊比较欢迎我,但是小燕来到我这里,我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她也应该明白了,她还来做什么?

第二个感觉,我觉得她过了分,因此有点可怜。

她见到我,站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著我。一脸的憔悴。

我呆呆的站著。谁的心属于谁,是先一辈子注定的吧?是不能移动的事宜。

小燕疲倦的问我,她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问:“一个人一生可以恋爱几次?”

我毫不犹疑的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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